白岩松与余光中的对话

教学分析   更新时间:2024-04-18 23:18:37

白岩松:《乡愁》走到人们眼前,走到人们脑子里和心里头已经不只20年的时间,但是据说您写的时候只用了20分钟的时间。

白岩松与余光中的对话

余光中:对,我说我写的时候是20分钟,可是这种感觉在我的心中已经酝酿了20年了。当时是70年代初,那个时候我离开大陆已经有20多年,看不出任何迹象,还可以回到故乡去,因为那个时候还是文革的后期,当时情况看来是蛮伤心的。

白岩松:在您心中最美的故乡或者说最美的中国是什么样的?

余光中:那就是,因为我是南方人,然后我的妻子,母亲都是乌镇人,所以我少年时候想象的故乡就是江南,多水多桥,多藕多莲的江南,所以纯粹是一个南方的一种回忆。

白岩松:有人说想象中的事情是最美的,得不到的事情是最珍贵的,但是从1992年开始,您可以多次的回到故乡的时候,会不会故乡已经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和珍贵了?

余光中:恐怕每个人都回不到童年的故乡了,比如说上海人如果去美国留学若干年再回到上海,他以前的很多记忆也改变了,所以《乡愁》有一部分是时间造成的,还不完全是空间的转移,在这种意义之下,每个人都有乡愁。

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,我在这头,大陆在那头。

这一湾浅浅的海峡横亘在两岸之间,却又维系着两岸;这一湾浅浅的海峡横亘在余光中心头,却又维系着他对故乡的思念。1985年,余光中出任台湾中山大学文学院教授,这所大学特殊的地理位置让余光中感到些许安慰。

余光中:“我们这个大学是台湾风景最好的大学,在西子湾,这个名字就很好听,面对台湾海峡,所以我觉得地理上对我是太好了。因为我每天所看到的水平线的彼端,大概就是厦门、汕头、香港这个方向。杜甫晚年有一条江峡,就是三峡,长江的峡,三峡;我晚年有一道海峡,好像比杜甫还要幸运一点,也许是天意安排可怜一个老诗人,把我摆在这么好的一个地点。”

1992年,余光中终于跨过这湾海峡,重返阔别43年的故土。在此后十多年中,余光中20多次返回大陆,参加各种文化活动。

2003年9月17日,余光中回到了自己的故乡──福建永春县洋上村谒祖。这一天距他上次回乡已整整七十年。

余光中:“我也并不盼望很多,因为毕竟是七十年了。他们告诉我还有小时候一个游伴会出来认我,大概是一同捉过迷藏的,大概两个都是老头了。我这次回来一半也是为了我的父亲,他去台湾的时候大概是五十多岁,他在台湾去世九十多岁了,一直没有能再回来,他一定希望能回来,那我代他回来,将来回去,去他坟上上香的时候,我会把此行告诉他。”

白岩松:是不是现在《乡愁》在您的心中已经解了?

余光中:乡愁是这样的,有家归不得才有一种压力,才有一种苦闷需要倾诉,所以自从我1992年回大陆以后,就面临一个问题,如果你经常能够回去,你就不可能写这种诗了。所以我后来就写了什么,《山东甘旅》、《金陵子弟江湖客》这一些回乡的诗了,而不是怀乡的诗了。

白岩松:其实余教授的作品用过去的话来说,著作等身是早已经超过了,但是这么多年的写作,《乡愁》这首诗却成了华人世界最有影响力的,如果按照大家下意识的判断说余光中先生最棒的作品就是《乡愁》,您认可吗?

余光中:对,我可以接纳一个说法,就是我的诗里最受欢迎的一首,可以说已经变成我的招牌菜了,可是我要告诉读者,我的店里还有很多别的菜,不要进店里只点这道菜。我有的诗比这个长,比这个复杂,有历史或者有古典的背景,也有很多诗跟《乡愁》没有关系的,比如我也写环保,我帮肯丁国家公园写了很多环保的诗,他们还摆在环保带、马克杯上面,我就希望我不同的作品,读者都有机会来读一下。

余光中的诗风格多变,因题材而异。表达意志和理想的诗,铿锵壮阔,而描写乡愁和爱情的作品,则细腻柔绵。

余光中:“一个诗人主要的本领就是他有广泛的同情。所谓想象,就是广泛的同情。你能够进入山,能够进入海,能够进入月亮,于是你就能够写出东西来。”

在台湾,人们把他的诗句印在茶杯、纪念品、文化衫上,希望给躁动的生活留出一些诗意的空间。

余光中:“科技是忙出来的,文学是闲出来的。而这个闲不是偷懒,你要有一点闲情,才能够“举头望明月”,能够欣赏月色。如果太忙,你恐怕头都举不起来了,所以我想新诗跟我们这个时代还是非常贴切的。”

余光中出版过的诗集中,销路最好的诗集已经再版三十多次;为什么有那么多穿着西装、吃着洋快餐成天忙忙碌碌的现代人,会在余光中的诗集前驻足停留呢?作为诗人,在诗歌不受许多人欣赏的今天,余光中究竟有什么特别呢?

余光中自己的一句话,可能是个正确答案。他说,他的血管里有一条黄河的支流。

白岩松:我看过您的一句话非常有感慨,说您的血管里头有一条黄河的支流是吧,当时怎么会有这么美的文字出现在您的诗里?

余光中:这类的句子我写过很多,因为我喜欢地理,所以对于中国的河山有很深的认同感,我在香港时代写过一首诗就叫《黄河》,四川诗人流沙河他念到《黄河》,他说奇怪,这个人也没有看见过黄河,他怎么写得出来。我说黄河就在我们的旧小说里,《七侠武义》里,《三国演义》里,这个《二十四史》翻的时候,里面都是黄河波浪的声音,长江的声音,这是我们等于一种胎记了,这是与生俱来的,不可避免的。

白岩松:现在在平常非常忙的日子里,是否诗的灵感也经常像“上帝的奖励”一样跳出来会来找您?

余光中:不是那么多了,因为杂事实在太多,可是有的时候,是这样的,我把诗怎么写出来的分成两类,一类诗是等来的,一类诗是追来的。所谓等来的,就是等灵感来了,自然就流露,就写出来了,像《乡愁》就是如此,没有人让我写,我忽然心有所感就写了,另外一类诗当然比较少,是追来的,就是说编辑说拜托,端午到了,中秋到了,你好歹给我一首诗。

白岩松:是别人追来的。

余光中:那么就要写,还有的呢,那个题材比较复杂,有历史或者文化特殊背景,那就要翻一翻参考书。像我今年端午到湖南去,那边说你先写一首诗好了,写给屈原,他们也知道我以前写过六首诗写屈原,他们都找出来了,可是这次是因为国际龙舟节,这个情况不太一样,所以我新写了一首,就叫《汨罗江神》,我把屈原封为“汨罗江之神”,这里面就有写到,我们现在龙舟竞渡来追悼你的,不但是有三湘的子弟,湖南人,九州的后人,还有呢,还有惠德曼跟雪莱的子孙,也就是说也有外国人来参加。像这个就是对方有需要,我就要来写,这当然是一大考验。可是在这种压力之下,有时候也还可以写出还过的去的诗。

白岩松:我知道今年您去参加了一个在汨罗江是跟屈原有关的活动,屈原和李白为什么在您心目中占了这么重要的位置?

余光中:因为我写诗,那屈原是中国最早的大诗人,李白也是盛唐的一个代表人物,所以从小他们对我的启示就非常之大,我也讲过大话,就是说要做李白杜甫的传人,在我的想象里面,我现在写诗,是参加一场接力赛,这个棒是从屈原交下来,一路李白,一路苏东坡,交到我们手里不能掉到地上,也不能跑得太慢传给后代,这是一种整体的民族感。

白岩松:但是在大陆也好,在台湾也好,都会听到人们这样的一种忧虑,诗人都越来越少,甚至大陆会有很苛刻的语言叫“诗人死了”,诗人难道在未来汉语文化当中真的就这样消失了吗?

余光中:我想不会,当然一个社会越开放,许多喜好就会越多元化,很多大众化就分为许多小众化,因为追求的东西精致了,分类就比较小众化,不过这个并不意味着诗会灭绝。当然现在很多诗人出一本诗集能卖到两千本就不容易了,可是台湾跟大陆,我知道至少有两档诗人他们的诗集可以一本一本,两千、五千一直出下去,还是有的。同时,你用民族的眼光来看,流行歌,它的歌词有些并不怎么高明,可是这就是大众认可的诗了,他们听着陶醉,觉得这个词就有诗意,那也是一种诗,何况在宋玉的时代,早已经有这样的说法,下里巴人和者数千,到了杨春白雪和者就少了,自古就已经有这种现象。

维系两岸的,不光有那浅浅的海峡,还有同胞的感情,还有同种的文化。被两岸诗歌爱好者共同吟诵的,不仅有贺知章“少小离家老大回”的《回乡偶书》,也有余光中面对海峡写下的《乡愁》。

人们评论说,《乡愁》的写作跨越了传统和现代的界限,融会了中国和西方的笔法,字里行间渗透着中文的音韵之美。1974年,《乡愁》的姊妹篇《乡愁四韵》被歌手罗大佑谱写成曲,这首用国语演唱的歌,浓浓的华韵中浸透了思乡之情。

一首《乡愁》,深深刺痛了海峡两岸所有互相对望着的眼睛。

白岩松:您在读专业的时候,读的也是外文系,但是您对中文的这种感情,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培养出来的?

余光中:也是慢慢,外文系一路读下来,就发现英文跟中文的差异,我可以从英文学到很多东西,可以从外国的文学学到很多技巧,可是基本的那个背景、语言的那种感性,那还是中文是一种基调。我常常对学生说,比如说打一首诗,松下问童子,言师采药去,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。我在美国教中国诗的时候,教的是这首,美国学生就大惑不解,就说你们这个中文“松下问童子”,是谁在问没有说,“言师采药去”,也没有说是谁在回答,“只在此山中”,是谁在山中,“云深不知处”,是谁不知处,全是无头的,没有组词的句子,你们怎么能互相了解,我说我们通过上下文自然就知道张三、李四各做各的事情。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,也不必说我床前的明月,有很多东西英文觉得重要的,我们觉得不重要的,所以慢慢就悟出两种语法的不同,而且更悟出来新诗要写得简练,味道要浓,就要尽量减少西化,减少中文里面的不必要的东西,所以我自己觉得我写诗的语言是受到古典很大的影响。我一首诗写好之后,数一数,用了几个“的”字,红的黄的“的”字,要是用得少,我觉得就对了,本来中文就是如此。后来我去看《儒林外史》,几百页没有几个“的”字,它照样把一个故事讲清楚,为什么现在我要那么啰嗦?所以这个慢慢悟出来。

白岩松:进您的屋里之后就会看到这张照片,这是台中市的读书会给您赠的,“语言的妙趣”很多人都想问您,您一直认为汉字美在哪儿?

余光中:汉字是这样的,汉字象形的成分比较多,所以譬如你写个雨字,中间四点就好像有那个感觉,你看到笑字,好像有一个人的笑脸,哭好像有一个哭的脸,所以鲁迅可以打一个谜语,双雁归来细雨中,打一个字,是什么字呢,就是两两三三的两,因为雨是里面的四点变成双雁,两个人字,这种趣味是西方文字不可能来领略的,我们查一本中文字典,水字部的简直是汪洋一片,到木字部就是绿荫碧天,那个感觉是很不一样的。再讲听觉上,我们有平上去入好几声,像闽南有八声,粤语、广东话还有九声,现在当然国语只有四声,所以读古诗有一些方言,像闽南跟广东话还可以更逼近古文跟古诗。这种语言,我们整个中国那么多省,那么多方言,幸好有一样东西是完全统一,书同文、车同轨,同文,写下去就是一样,所以这个是很大的象形,要没有这个国文,没有这个形象,没有这个文字,那就差得太多了。

白岩松:您过一句话,说中文系就是国防军,我该怎么更好的理解您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状态?

余光中:这句话是我在写一篇文章,《论翻译》这个文章里,而且论翻译这门课该怎么教,目前的中文西化的程度越来越深,想法跟写法都很受英文,很受外来的影响,所以我觉得做老师的人,中学教员,然后学界的学者、教授,跟文坛的一般作家,大家如果都仔细把中文说好,把中文写得简练,保持中文自己原来优美的生态,这样就等于在语文上有一个国防大军,不让过分的西化来扭曲我们的中文,是这样子。我不久前演讲,我就跟听众说,我说中文有基本的美学原理,比如说我们说张三、李四,为什么不说张四李三,听众就想不出来为什么,我说张三、李四就是平平仄仄,千方百计为什么不讲千计百方,就是平平仄仄。千年万代、千军万马,其实千军万马一个兵不要骑十匹马,可是没有人说千马万军,就是因为千军是平平,万马是仄仄,就是平仄调好了,悦耳铿锵,对仗非常稳,非常工整,自然就这么几千句成语就一路流传下来,天长地久,为什么不讲天久地长,最基本的原理就是音调调好了,如果这个基本的原理都不懂,乱掉的话,那当然就不成了。

白岩松:中国这二字在您的心目中一直是什么样的概念,您会想到它的时候会想到的是什么?

余光中:你这个问题就还是联系到乡愁,乡愁在最单纯的层面是同乡会式的乡愁,某省某县某乡,这是最单纯的,人皆有之。可是乡愁呢,如果联系到中国,那就不是某乡某镇,而是指广大的九州,所以我诗里面也讲过,“壮士登高就叫她九州,英雄落难就叫她江湖”,这一块广大的中华民族活动的空间,那这个空间如果没有背后的历史,这个空间也就空了。所以空间、时间、民族,形成一个中华文化,一个复合体。我的乡愁就是全包括在里面了。因此我心目中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,是古人到现在的中国,是从边疆一直到中原的中国,包括海岛,也是各民族合在一起的一个中国。所以我的感性里面的想象,所谓中国或者中华文化是一个奇大无比的圆,圆周无处可寻,圆心无所不在,这个半径是什么,半径就是中文。我希望我能做的就是把这个半径拉得更长一点,这个圆就可以画得更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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