读《伊索寓言》——送别钱钟书,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,或对一个神话的追忆

知识扩展   更新时间:2024-04-24 05:01:16

万年青中,盛开着这一朵,奇异的纸锡箔,金黄的丧灯下,你传说中的容颜我第一次目睹。

读《伊索寓言》——送别钱钟书,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,或对一个神话的追忆

谁敢断言,这便是照片上的倜傥书生,英俊少年,媒体纷纷猜测的神秘人物?

黑色呢大衣包裹下一小截熄灭的木炭,形同无物,也像桦树冬枝般清瘦单薄,脆弱易折。

死者不戴眼镜,这营造了一种假象:你终于拥有了永恒的视力,无所不察的自由之心。

而头上的黑色呢帽,意象复杂的桂冠重负,使我产生了回到未来的记忆。

这多少年文思泉涌的大脑机器,纵横交错的万千沟回,就盘旋在一颗蚕豆颅内,两小时后也要灰飞烟灭。

它带走了多少秘密,或许连你相濡以沫的爱人也不尽知?

每个人,总有他的隐情,哪怕对最亲近的人,但这一点评论家和新闻界很少提及。

只有殡仪工刘大爷看到了真情。他说,最初,死者眼未闭,张着嘴。

(连他也早就知道这个名人,写了很多书,我看过电视剧《围城》。后事办的这么简单,很少见。)

据说杨绛在过去四年中,每天到医院相伴,从家里捎来热汤饭,并亲口喂食。

一只老鸟把幼仔哺育。

你是那么柔弱,后来,以至她以八旬高龄,挺身而出,捍卫你的名誉。(注一)

这一头老来发威的母狮!人们或许要等到你的生机光环暗淡,才能一睹她的刚毅,但她今天的啸声却远近消匿。

她同样是一身黑色呢衣,由你的主治医生和保姆搀扶,在下午一点三刻姗姗步入北京医院草草的灵堂。

角落里堆挤着十几个花圈,但没有挽联,连哀乐也没有播放。

门口有一群港台记者,他们被工作人员礼貌地拦阻,就用变焦镜头,从马路对面偷拍历史。

再就是几个亲属,朋友。本地新闻界并不知情。

这时你的尸体从解剖室里(他们是这么说的)抬出来刚一刻钟,你和她,便从两个陌生的世界走向重逢。

这种奇异杨绛大概早已料到,所以不打招呼,不显急迫,你隔开一米,端站着看了一会儿丈夫。

这时,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、社科院院长李铁映走过来,双手轻握你的右手,两人应对了几句。

我紧站在你们身边,却只听见了一串含混如水泡之音,似来自远古深井。

(注二)

我慌里慌张转头去看钱先生有何反应,这时耳边极不适时地传来了腐儒的喝叱,是从哪里来的?!

四顾无人注意,我悄悄返观内心,这把我吓了一大跳,自觉难逃其咎。

然而,凭借思想和知识,如今谁就敢说洞悉天机?

我重新打起精神,看到你把一个比饭碗略大的精致花篮,双手摆放在丈夫身上,快接近脚尖的小腿部位。

花篮中挤满了紫色和白色的细小花蕾,毛茸茸颤巍巍不让人,河外星系的多年生奇异植物。(注三)

它们在灵堂中刮起了几道诡秘闪电,满足了灵魂不依不饶的干渴。

你的回忆和脸庞也因此鲜艳娇嫩。

白发老妪,当年的如花少女!

你们曾由于什么一见钟情,勇敢地承受世间的沉重欢娱?书本就没有告诉你们其中隐伏的后遗症?

这用银丝深藏的爱情,却未能拽住鬼魂的匆匆脚步。

这一切做完后,杨绛步出灵堂,到院中,在小凳上坐下,安静地佝偻着瘦小身子。

保姆理了几下,她的数根乱发,有人凑上前去半蹲着像在安慰她。

以个人身份前来的社科院副院长王忍之一直默默护在她的身边,青黑的一尊山石,而她则像一个蚕蛹。

这当儿,钱钟书的尸体,被四个殡仪工,塞入一口绛红色细小棺椁。

他们熟练地操作它,顺入一辆拆掉后座的白色丰田旅行车。

棺木在离地一米高处平移,时间约有一分钟,杨绛的目光牢牢跟随,直到后车门从两侧向中间完全合拢。

事物的消失感一下罩住了,现场露出绝望神色的人们。

这种情况下,灵魂和人体,多么容易被看不见的魔术师从笼子里移走。

这时,老太婆忽然自己站了起来,周围的人怕她跌到,慌忙扶住。

杨绛曾说,人过了八十去世,应该说是喜丧.那么,何谓之悲?

你们唯一的孩子,去年也已病逝,这一脉,竟在此终止。

两点钟,钱钟书的灵车头扎黄白缎带,投入了万千车辆的洪流,杨绛坐在司机身后那个位置。

同车的还有,医生、保姆和外孙,挡风玻璃之外,明朗的视界融化成一个灰亮大湖,生命乐此不疲的原汤沸煮!

灵车没有走长安街,而是由台基厂、前门,过宣武门和西便门,再从西三环上公主坟,就到了去八宝山的必由之路,连文人们也钟爱的归属。

这北风平息的一路上,车子时常为红灯所阻。

它像一条游船,慢悠悠划过了怪物城堡西客站,城乡桥,翠薇大厦的梦幻玻璃墙幕。

没有停靠麦当劳快餐厅和海军大院,上海浦东发展银行,中国电子进出口总公司。

圣诞节的促销汽球宣告盛大游园已经开始,人行天桥上,连同大兵瑞恩的铁丝网钢盔。

还有别的许多船儿在漫步天穹,国际空间站的装配件,铱星照耀,沙漠之狐也屏住了呼吸。

港台记者驾驶巡洋舰紧紧追击,在英伦三岛留学那会儿,你还没有听说过帕帕拉兹.(注四)

这一路上,再没有遇到故人,出游的市民看上去个个都对你毫不在意,五彩羽绒服是他们的风帆,鱼群一样的人挥动着手机桨叶。

杨绛没有回头看一眼,身后冰凉不动的舵具。

而你舒展地仰卧着一无所知,由东向西穿越飘满阳光的北京峡谷,沿岸长满欲望的混凝土原始森林。

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,今我来思,不见雨雪霏霏。

到达彼岸共耗时四十分钟,留下了让人大松一口气的空白。

你最后一段旅程,知趣的无痛脱离,世界已不属于你。

不再期待,电子游戏厅中长大的孩子,排队购买《围城》。

聊天室中的窃窃私语,比你的葬礼还简单的快捷连接,连初夜权也可以下载。

朋友看新闻后议论:八十七岁的妻子送别八十八岁的丈夫?!午餐白吃!防病毒盘靠什么升级?克隆时代的神话故事!一味避开外界难道构成了他们的核心战术?我气得想猛敲他们的狭窄脑门,却在一片痛苦不堪的腥臭喘息中,看见了湖对岸新建的码头。

清华园里多了许多装配车间,批量生产知识,秘书,兼带呱呱叫的北京填鸭。

电影导演直销鸦片战争,学习正被革命,脑干中埋入芯片,比天赋强大百倍。

胡同牙子里贴满了七十二弟子的寻人启示,大众的唾沫正营养着精英的呼吸。

振荡着电子信号蝌蚪,肉体解放的小公共抢去了旧客,他们在做精神的手淫。

你沉默下来,在过去四年中就很少说话,尤其是女儿去世后,学问也不再做。

你读了那么多书,为什么没有学习佛陀,他说:人生无常,四大皆空。而你终究要靠火解,要二三亲友相送,要留下年迈寂寞的妻子独守长夜。

学问毕竟是私人财产,一件带不去的行李,现代人最后的心理长城,你又何必那么认真执着。

我紧随灵车前去八宝山灭圣,心肺一阵阵抽缩,我在想我的退场致辞。

我想现在就融化在无字之书中,去看一看另一个世界,它就在我前方十米蠕行。

我有些担心,那里万一还有,另一个火葬场,另一个大湖,那该连接哪一个宇宙?

黑色的时空之猫就在八宝山烟道中爬进爬出,目光深陷。

如果她修行了百亿年,夸克就完全可以自由交流和转换。

那么,假如有来世,我一定不再读孔孟,人文艺术在沧桑间只是一具朽棺!

在进入山门时,扎武装带的门卫害羞地向灵车举手敬礼,把我带回苍松翠柏面前,王忍之脸色微变。

紧跟着出现了喧闹集市,星期一赶场的无数生灵,印证了我的微妙预感。

而送别你的,只有二十余人,但已大大超过了你的生前预算。

你被匆匆置于一个新的灵堂,除了在五七干校,你还没有被如此摆布。

你这拒绝《东方之子》和哈佛名誉教授的倔老头子,是什么终于使你俯首听命?

这样的安排,今天每一个安排你的人,到头来也无法逃脱。

白发人回去后,今夜将恶梦频繁,反省思过,年轻人将一生沉重!

我看见,这间灵堂里,没有摆放花圈,也没有哀乐,除了亲属,没有人佩戴黑纱,港台记者也都没能如愿进入。

钱钟书不喜欢一切世俗的事物,死后还是躲入了早筑好的八阵图。

这心海坟丛,孤岛中的孤岛,大西洋的连天狂涛也无可奈何。

都市的繁华与荒芜,公民沉默权的终级避难所,世界上最后一个隐士没忘记展示孤独风度。

他曾是多么忧惧啊,但无冕的教皇从此就要远离篡位的威胁,虎视眈眈的图灵机推销员。

再不用看甲壳虫大军入侵社科院宫殿的重重裂缝,这竟是半个世纪书报刊重压的结果。

曾经,只是因为你的存在才使一切看上去轻薄,使这片土地的出产显得贫瘠。

然而,定好的火化时间是三点半,你终究没有逃脱人世间的程序枷锁。

本就没有庄周的瓦盆游戏,倒增添了寻呼机的伴奏,客人的牢骚斥责。

而你也没有想到,杨绛却成了现场的主角。她坐了一会儿,忍不住站起来,走到你的身旁。

她两手扶着棺沿,一动不动看着丈夫,但没有把盖住男人脸部的白布揭开。

坚持到亲友把她扶走。

这时,另一位学术大师胡绳拄着拐杖进来。杨绛和他又来到棺椁边。这回,杨绛把白布揭开来,微微仔细地看钱钟书。

然后,她回到座位上,纤绳似的目光只与地面绞接。

胡绳露出少见的异样表情,他默坐在杨绛左侧,两个在一秒钟内忽然衰老了十年的老人。

他们以棺材为舞台布景,让好奇的观众反复拍下这幕合演的哑剧。

胡绳,马克思主义者,著作等身,他也在盘算自己明天的事情?(注五)

大家都有点手足无措,甚至他们的秘书和保姆也不敢挨前一步。

不知为什么,过了两分钟,胡绳有点尴尬地从遗孀身边站了起来,快步走到人气重的一边。

中宣部长丁关根也委托副部长白克明前来送行,这个戴黑边眼镜的过分热情之人。

有人禀报:人民日报画漫画的方成来了,要不要把他放进?

他们都客串了你最后的形象设计大师。

然后面向你排成三四排横队,杨绛带着大家三鞠躬,完全像纪录片上那样进行遗体告别。

又过了一小会儿,殡葬工进来说时间到了。大家便把棺盖盖上,前呼后拥着钱钟书前往火化室。

这小猫尾巴般的临时性游行队伍,一点也不张扬,路上还经过了停放在墙边的一个普通死者。

树枝般的手臂悬挂出床沿,袖口露出一段鲜艳毛衣。

这时,好像是你的外孙女,从身后抠她男朋友(丈夫?)的手心。

在那个没有编号的靠北边的灰色炉子前,钱钟书暂停下来,等待工人清理炉道。

马上,后面又排上了一拨给别的死者送行的本市居民,胡绳、白克明、王忍之等都已经统统走掉。

工人把放在钱钟书脑袋边的一张发票一样的单子拿起来看了看,确认了一下要烧的人无误。

然后打开炉门,从里面拉出刚烧过的一具尸体,火化床上清清楚楚层叠着许多没烧尽的白骨。

这引起了大多数送行者的惊奇,他们向前攒进,形成了小小的骚动。

在这拥挤嘈杂的世界上,是谁给钱先生腾出了这神秘的私人空间?

当着众人面,工人把骨头骨灰唰唰铲进一个筐里,然后高叫:退后!他开始用一把笤帚扑扑驱打尸床上的余灰。

这奇怪而狭窄的暖冬里飞起了炙热的瑞雪,一些人开始咳嗽,但默默无语。

我也扁桃刺疼,但仍痴醉地看那些精灵狂舞。

这汉唐的蝴蝶,迷乱的未来之卜!

我想起了小学一年级时,和同学爬进一座掘开的坟墓,在里面发现了一个青花瓷碗,一段腿骨。

当时外面传来阴幽人声:作孽啊!你们两个,六十岁时,将瞎掉眼睛!我们出去寻找,四下里却空寂无人,阳光直泻而下。

为什么在七十年代,就有了这样的神秘预言?那时候小孩子只知道寻找水蛇。

那时我怎么能知道你们夫妻间的暗语,知道洗澡也是一种刑罚?然而命定了是我来打破你们终生祈求的平静。

而你们本可能更早死去,二三十年前,一张草席足以裹尸,你们为什么没有选择这样的简洁?

是什么使我们无法选择,共同熬过了时间的幽默?

我担心地去看杨绛,发现她面无表情,未捂口鼻,小巧端庄地微挫腰站着看工人干活,中间仅横隔了她男人的棺木。

不知什么时候,她摘掉了鼻梁上的眼镜。有人一直把她轻轻扶着。

然后轮到了钱钟书。他的两位学生,也已头发花白,帮着工人把棺椁推上火化车,那千万人睡过的烈火煅床。

而我眼前喷涌出百亿个火宅,无数婴儿宇宙中的轮回恒星海洋。

碾磨着旋转着生命微尘,把透明的死飞蛾抛向过去将来,四面八方。

刺骨的太阳风在真空中无声劲吹,每秒三千千米,灵魂的速度却快过了光速。

当车子进入炉堂时,时间的对称性被彻底破坏,杨绛没有看,目光落向了地上的滑轨。

炉门关闭的瞬间,另一个世界的真相忽然展现,我把这稍纵即逝的神示牢记心间。

杨绛仍没有看这通往未来的真实方向,她站着不动,眼神依旧没有可聚焦处。

有人劝她坐下,她坚决不肯。有人催她离开,说专车准备好了,她说:不,我要再站两分钟。这面无血色的老太婆没有掉一滴眼泪。

出席这最后送行的,包括钱钟书的女婿、外孙、外孙女,他的学生,以及学生的学生,一些朋友。

钱钟书希望丧事从简,没有通知任何人。有一些人是听说后才赶来的。

如果大家都知道了,光海外来的,可能就会有上千吧?社科院的薛先生说。

这碌碌半世的学者刚才也吃惊地看到了另一世界忽现的面目,但此时却顾左右而言他。

夏衍之女沈宁女士说:还是让我们看钱先生留下的书吧。这真挚的遁词!

北京的新闻记者几乎都不知道遗体火化这件事情,在场的只有一名新华社记者,这小子始终与气氛格格不入。

出席送别仪式明显耽误了我自己的时间。我又回到单位,但已无心工作。

回家的路上已经华灯初上,千万辆汽车流向过去。

北京城的光焰自一九一一年来就过于直露,地铁蒸发着汗味焦油。我不敢看旅行者们刚刚苏醒的花粉状面孔。

我很口渴,却恶心喝任何水。我很希望下雨,把一切洞穿漂洗。

就这样捱着。对面的一对情侣在嬉笑着共阅一份《南方周末》。

我与幸存者一起在八宝山站下车,这时,我完全没有意识到白天这里发生的事情。

我陷入了鬼影幢幢的三轮车夫拦路截客的重围,他们许多是下岗工人。不远处就是洗头屋的暗淡红灯。

我觉得,人与人,是多么的相似而不似。

年轻的妻子热好了饭菜在等我,猪血汤又香又辣。洗衣机发出欢畅轰鸣,还有冰箱的电流嗡嗡声。

我们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剧,《山城棒棒军》是重播,女人开心地笑着。

这多么不容易。我怜爱地抚了抚她闪亮的黑发。

这时我想起了杨绛。

我忘记了,那个夜晚,有没有月亮。

注一:《文学自由谈》上杨绛与宗璞的笔战,涉及到几本出版物中提到钱钟书曾对宗璞父亲冯友兰进行诽谤、污蔑,杨绛撰文,称纯属捏造。

注二:李铁映对杨绛一番话的大意是,他代表中共中央和国务院来送行。本来,还有许多领导以及社科院的同志都要来的,但最后还是由他代表了,这是尊重钱先生丧事从简的意愿。杨绛再三表示感谢。

注三:紫色的是勿忘我,白色的是玫瑰。花篮是根据杨绛的意图,由其身边的人编织而成的。但在新华社播发的通稿中,却成为了由杨亲手所扎.稿件是杨本人审定的。

注四:英王妃戴安娜,被写花边新闻的记者追击,这据说是造成其丧命于车祸的导火索。这些被许多人视为苍蝇一样的记者被称为帕帕拉兹,系根据外文音译,中文又称狗仔队.注五:次日,《胡绳全书》座谈会在京举行,百余官员、学者和记者参加,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、全国政协主席李瑞环出席并发表重要讲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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